《唐诗三百首》赏析（39）

孟郊《游子吟》赏析

慈母手中线，游子身上衣。

临行密密缝，意恐迟迟归。

谁言寸草心，报得三春晖。

孟郊的诗作散佚的不多，《新唐书》卷六十《艺文志四》载《孟郊诗集》十卷，今所见的各种版本的孟郊的诗集均是十卷，包括《全唐诗》等收录的他的诗也是十卷。但今天，最广为人们所称引的，恐怕就只有这首《游子吟》了。

孟郊一生穷困：“食荠肠亦苦，强歌声无欢。出门即有碍，谁谓天地宽。”（《赠崔纯亮》）他自己又把作诗描写成如此“龌龊”的状态：“夜学晓未休，苦吟神鬼愁。如何不自闲，心与身为雠。”（《夜感自遣》，诗题一作《失志夜坐思归楚江》，又作《苦学吟》）他还爱把自己困苦的生活与“苦吟”联系在一起，像这一首：

诗人苦为诗，不如脱空飞。一生空鷕气，非谏亦非讥。脱枯挂寒枝，弃如一唾微。一步一步乞，半片半片衣。倚诗为活计，从古多无肥。诗饥老不怨，劳师泪霏霏。

——《送淡公十二首（其十二）》

所以，在后世的评论中，多称其诗“蹇涩穷僻，琢削不假，真苦吟而成”。（魏泰《临汉隐居诗话》）或者把他诗的风格生活、秉性联系在一起，“孟郊之诗，憔悴枯槁，其气局促不伸。退之评之如此，何耶？诗道本正大，孟郊自为之艰阻耳。”（严羽《沧浪诗话·诗评》）“孟郊赋性褊狭，其诗曰：‘出门即有碍，谁谓天地宽。’此褊狭之词也。然则天地又何尝碍郊，郊自碍耳。”

孟郊的“褊狭”和诗的风格，怕是都和他的贫困分不开吧。孟郊能有多穷？他在一首诗说，自己准备搬家，借了辆车来拉家具，一看自己的家具比车的数量还要少。大文豪欧阳修算了一下，他家到底有多少家具：“孟有《移居》诗，云：‘借车载家具，家具少于车。’乃是都无一物耳。又《谢人惠炭》云：‘暖得曲身成直身。’人谓非其身备尝之不能道此句也。”（见《六一诗话》）

孟郊早年丧父，奉母至孝。他非常敬佩一个人，元德秀。他的《吊元鲁山》诗说：“黄犊不知孝，鲁山自驾车。非贤不可娶，鲁山竟无家。供养耻他力，言词岂纤瑕。将谣鲁山德，赜海谁能涯！”元德秀，字紫芝，河南（今河南洛阳）人，曾为鲁山令，世称元鲁山。他是诗人元结的从兄，也是其业师。元德秀也是早年丧父，对母亲至为孝顺。赴长安试进士，不忍与老母亲分离，就自己用板车拉着母亲前往。不想中进士后不久，母亲即去世，他在母亲的坟墓旁建了草屋居住其中，“食不盐酪，藉无茵席”，甚至因不及亲在，所以终身不娶。

孟郊年轻时久困场屋，每下第辄仓皇南归，后来索性把母亲接到嵩洛自己的居所。46岁那年得中进士，写了那首有名的《登科后》：“昔日龌龊不足夸，今朝放荡思无涯。春风得意马蹄疾，一日看尽长安花。”这是孟郊经常被人们诟病的口实，说他热衷仕途，心胸狭隘。“余尝读孟东野《下第诗》：‘弃置复弃置，情如刀剑伤。’及登第，则自谓‘春风得意马蹄疾，一日看尽长安花’。一第之得失，喜忧至于如此，宜其虽得之而不能享也。”（宋·周紫芝《竹坡诗话》）其实，所谓“一日看尽”，或许有不愿流连的意思。他本来是不打算再参加科举了，因为他已深知科场的黑暗，但母亲却让他应举，才到长安参加考试的。得中后自然有急于回家看望母亲、向母亲报告消息的意思。（孟郊《夜感自遣》诗中说“清桂无直枝”，即指科场黑暗，“碧江思旧游”便是打算放弃科举的意思。）

知道了孟郊的贫穷和奉母至孝，就好理解他这首《游子吟》的意思了。

在《唐诗统签》卷三五四《丁签七十七》和《全唐诗》中，这首诗的题目后，有“迎母溧上作”的自注。（中华书局标点排印本《全唐诗》卷三七二“溧”作“漂”，误。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康熙扬州诗局刻本作“溧”，不误。）孟郊中进士后，本打算在洛阳附近谋个离家近的地方做个官，可是朝廷偏偏让他到千里之外的溧阳做县尉。他到任后，便接母亲到溧阳。《游子吟》就是他在溧阳迎接母亲时所作。

此时，孟郊站在溧水岸边，等待着接母亲的船，与母亲分别时的情景历历在目：油灯之下，年迈的母亲正一针一线为即将远行的儿子缝衣服，针脚细密，生怕衣服不耐穿。一旁的儿子此时最能理解母亲的心复杂的感情：缝制的衣服越是耐穿，预示着儿子的归期可能就越久。难道母亲就希望儿子不在自己身边吗？但母亲不在身边的儿子，如果衣服坏了，是要受风寒的。所以，越担心儿子久久不能回家，越要把衣服缝得结实。分别的次数太多了，母亲已经没有了眼泪，儿子此时更不敢在母亲面前流泪。想着这些，孟郊不禁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，一丝一缕中，无不凝结着母亲对儿子的无限深情。

于是，“谁言寸草心，报得三春晖”便脱口而出：母亲对儿子的养育之恩，就是春天无边的光辉：不仅给予儿子以生命，并把自己的全部，都化作了温暖和甘露，滋养着儿女们的生命——这是充满了整个宇宙的恩德呀！而儿女对母亲的报答，不过是春光下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焕发出来的些微绿意。与母亲之无边之爱相比，这样的报答，是多么地微乎其微！

这样的诗句，自然感人至深。宋人周密在《浩然斋雅谈（卷中）》中说：“孟郊云：‘谁言寸草心，报得三春晖。’此语关纲常，非唐诗人语也。至东坡诗云：‘微生真草木，无处谢天力。慈颜如春风，不见桃李实。古今抱此恨，有志俯仰失。’其言尤悲。东莱（吕祖谦）于《蓼莪》章云：‘莪蒿不能报夫天地之生育，犹人子不能报父母之劬劳。’皆祖郊之意也。”周密的意思说，孟郊这两句以议论入诗，风格有点像宋人。而苏轼的诗《邓忠臣母周氏挽词》和吕祖谦解释《诗经·莪蓼》（见《吕氏家塾读诗记》卷二十一）时所说的话，都是受到了孟郊的启发，祖述其义。其实苏轼是十分不喜欢孟郊的，“人生如朝露，日夜火销膏。何苦将两耳，听此寒虫号”。甚至直接宣称“我憎孟郊诗”，但却愿意引用孟郊“寸草心”的比喻，可见也是为这两句所感动了的。明代的钟惺称赏这两句诗说：“仁孝之言，自然风雅。”（苏轼诗见《增刊校正王状元（十朋）分类集注东坡先生诗》卷二十五，钟惺语见《唐诗归》卷三十一）

诗开头两句，其实是两个名词性短语，不是句子。线和衣，这两个普通之物，即将母与子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，又渲染出一幅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：儿子常年颠沛流离，居无定所；母亲眼看儿子又要远行，密密地缝着每个针脚。母亲对儿子的心疼与厚爱，全部都包含在这平常、细腻却又是最感人的画面之中了。儿子此时心中又是什么感受呢：生活贫困，又要让母亲忍受别子之苦，真是“惨惨柴门风雪夜，此时有子不如无”（黄景仁《别老母》诗）！

三、四两句是对母亲动作的描写，儿子深刻地体会到了母亲的内心矛盾：怕儿子迟迟不回归家中，要把儿子衣服上的每个衣缝都缝得那样密、那样牢。这样的场面，在那个衣服全靠手工缝制的年代，哪个离家远行的儿子没有经历过呢？凡有此经历的游子，谁看到这样的诗句后，会不流下几行清苦酸寒的泪呢？我觉得，这首诗中虽然后面两句常常被人们引用，但其之所以感人，却是因为有了前四句的描写和铺垫。

诗的最后两句，其造语之妙，不单单在比喻之妙，还在于它是一个直击心底的反问：谁说儿子的那点淡淡的草绿，可以报答得了母亲的春晖般充满于天地之间的养育之恩呢！前面的描写使人流泪，这里的反问更使人失声！在无有饥寒之虞的评论家都在追求闲雅平淡时，恐怕没有人可以体会到这位苦吟诗人的内心之苦吧。为此，孟郊甚至得了一个“诗囚”的雅号：“东野穷愁死不休，高天厚地一诗囚。江山万古潮阳笔，合在元龙百尺楼。”（元好问《论诗绝句三十首》其十八，又元氏《放言》诗：“长沙一湘累，郊岛两诗囚。”）

清朝的时候，有两位溧阳人，又写出了这样两首诗：

写怀

史骐生

览镜何颜面，江东一腐儒。

父书空满箧，母线尚萦襦。

穷巷惭南阮，骚坛厕小邾。

世人憎爱错，不卖椟中珠。

建初弟来都省亲喜极有感

彭桂

为致慈亲语，殷勤劝早归。

叹余违井邑，况汝别庭闱。

每念尸饔苦，深惭弹铗非。

向来多少泪，都染手缝衣。

显然，“母线尚萦襦”和“向来多少泪，都染手缝衣”这样的句子，就是得义于孟郊《游子吟》，它们虽然没有孟郊诗感人，大家也可不妨一并欣赏一下。